Wallace Chan: Embrace and Exceed
擁抱與超越——專訪藝術先行者陳世英
在2023年的金秋9月,倫敦佳士得舉辦了享譽國際的珠寶藝術大師陳世英(Wallace Chan)迄今為止在歐洲最大型的個展《時間輪盤(The Wheel of Time)》。展覽的名稱富含深意,不僅回顧了陳世英過去五十年在珠寶領域取得的輝煌成果,同時也展現了藝術家當前在藝術雕塑方面的最新探索。此外,展覽特別呈現了兩位受陳世英啟發的香港年輕藝術家的影像作品,展現了藝術的傳承與創新的力量。 藝術家的大型個展往往能很好地展示其整個創作生涯的發展脈絡,陳世英的這次倫敦個展也不例外,他的「六大發明」——世英切割(Wallace Cut)、鈦金屬創作技術、翡翠切割潤光專利技術、石鑲石工藝、「真空妙有」技術、以及比鋼堅硬五倍的世英陶瓷——分別通過六個「太空艙」展櫃進行陳列,有如一個個時間膠囊,帶領觀者回顧那些讓人嘆為觀止的技術革新。展覽上的其他作品亦生動展示了這六項核心技術是如何相得益彰地创作出一件又一件令人嘖嘖稱奇的精彩佳作。 這150多件極具現代感的珠寶作品中,每一件都是技藝的極致展現,背後蘊含著大量繁複的工藝和無數小時的專注與投入。有些作品是從大自然裡汲取靈感後的再次創作,如《魚兒的悄悄話(Fish’s Whisper, 2015) 》,其外層的寶石海草包裹著內部的水晶浮雕,層次分明,栩栩如生;蝴蝶系列既有傳統的古典設計,雅緻華美,也有現代的幾何圖形設計,時尚前衛;具有超現實風格的作品,如《魚兒的夢(Fish’s Dream, 2009)》,夢幻城堡巧妙地「生」於魚腹之中,展現了天馬行空的創意;有些作品融合了中國文化與陳世英對宇宙的哲學思考,如《宇宙新生(A New Generation,2018)》。這些珍貴的寶石在陳世英的「魔法」下不僅發散著迷人的色彩與光澤,更彷彿擁有了全新的生命和靈魂,凝聚著陳世英賦予的深邃思考和美好寓意,引領人們進入一場視覺與心靈的雙重旅程。 陳世英不僅珍視每一件珠寶作品,對其展示方式也傾注了極大心思。在他看來,每一件作品都值得被好好展示,因此每件作品的展示陳世英都會細細考量,精心設計屬於那件作品的展示方式,有些用暗沈的幾何金屬雕塑展櫃來突出珠寶的流光溢彩,有些則選用未經打磨的原石來進行襯托變成獨立的雕塑作品,還有旋轉的裝置讓觀眾能在同一個展櫃看到兩件或以上的作品,不僅更好地從各個角度展現細節,增強了觀賞的趣味性和探索性,更讓寶石的色彩有了生動的展現,讓人情不自禁地駐足細賞;展示十二生肖項練系列《時間輪盤》的展櫃靈感來源於鐘錶零件,象徵著人類自古觀日影知時間,強調了人類存在與時間存在的密切關係;經典作品《悟蟬知翠(Stilled Life,2012)》——以帝王翡翠刻劃玉蟬停駐於竹葉上的胸針,陳世英為此創作了一個立體景觀模型以及一個古代三刀蟬的底座,展示了其對細節的極致追求。 命運挑戰者 陳世英自幼隨父母從內陸遷到香港,家境樸素的他自16歲起便跟隨師傅學習雕刻。他一心刻苦鑽研,憑著天賦和毅力很快就嶄露頭角,然而人生總不會一帆風順,他曾經歷良師摯友的離世,自身與疾病的搏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正當命運似乎陷入僵局時,那股迎難而上的「香港精神」加上過硬的技術和藝術追求,為陳世英點亮了重生的曙光。如涅槃重生,陳世英以雕刻刀鑄就了自己的傳奇,一步步攀登至珠寶藝術的巔峰。如今,陳世英的作品以獨特的魅力和深邃的藝術內涵,贏得了國內外藏家的青睞,更多次受邀參加國際重要的藝術展會,代表作品也被頂級博物館珍藏。 勇者無畏——技術與材料創新 陳世英身上的這種韌性不僅在逆境中顯現無遺,他對技術的精進追求與對物料的深入探索也同樣令人佩服。在他的哲學裡,任何局限和挑戰都是被設定來等待突破的。早在1987年,陳世英發明的幻像雕刻技術——「世英切割(Wallace Cut)」便一鳴驚人,標誌著技術和思維的大膽革新。這種獨特的雕刻技術,通過在寶石上進行單次反向雕刻便能創造出多個立面,這與傳統雕刻法截然不同,後者往往是保留所需部分而移除多餘之物。在當時,不但缺乏精準的電腦計算輔助,而且陳世英跑遍國內外也沒有找到符合其高要求的雕刻工具。他不但沒有放棄,反而靜下心來在機械廠學習數年,最終研發出了在當時轉速最快、能滿足他對精細度極高要求的專用切割工具,這一工具在當時可謂獨一無二。然而有了理想的工具後仍需極致精準的計算與高超的雕刻技藝。為了避免工具高速旋轉產生的熱度導致寶石崩裂,陳世英日復一日地在水中進行雕刻,每切一下便將其取出吹乾,細緻檢查後再次浸入水中進行下一刀的切割。經過無數小時的訓練和實踐,陳世英最終能夠在水中連續雕刻數分鐘而無需將寶石取出水面進行檢查。在那些有如神助、幾近於神蹟的時刻,陳世英甚至在想,究竟是他的手在雕刻,還是他的指尖,他的心,抑或是他的記憶在指引著這刀刃的舞動? 陳世英無疑是一位將技術革新與匠心精神融為一體的藝術家,他的創作靈感也受到了佛學智慧的滋養。在他的藝術實踐中,雕刻不僅是技藝的展現,更彷彿是一種心靈的修行。他曾在採訪中分享自己與寶石之間的緣分:在創作過程中,他珍視與每一顆寶石的相遇,當作品完成之際,他便將這份緣分歸還於寶石,讓它繼續與有緣人相伴,而自己則踏上新的探索之旅。這種緣起緣滅的哲思使得每一段緣分都顯得格外珍貴。 陳世英發明的「真空妙有」技術,同樣根植於佛學的深邃概念——只有當心靈空明無雜,人才能容納新知與新意。通過忘卻自我,空出心靈之地,新的智慧與觀念方能發生。《真空妙有(Secret Abyss,2014)》便是這一思想的藝術體現。在這件作品中,陳世英巧妙地在一塊發晶中雕出一個6.5毫米的開口,並打磨出寬度只有42毫米的空間,神奇地置入了1111顆綠寶石。選擇發晶而非透明水晶進行創作,大大增加了作品的挑戰性——一旦發晶斷裂便無法修復,因為每一根發晶的紋理都是獨一無二的,不可再續。 陳世英對「永恆」這一主題的探索也同樣著迷。這不僅體現在他對鈦金屬的創新應用上,還包括硬度比鋼高五倍的「世英陶瓷」的發明。在陳世英看來,鈦金屬幾乎是最接近永恆的材質,它的處理難度極高,熔點高達1700度,通常用於航天領域。經過長達八年的鑽研和實驗,陳世英不僅率先成功將鈦金屬的應用引入珠寶設計,更將其帶入藝術雕塑領域,成為極少數掌握鈦金屬雕塑創作技術的藝術家。最初,陳世英使用鈦金屬進行珠寶設計時遭遇了眾多質疑,因為鈦金屬的價值無法與黃金、鉑金等傳統珠寶金屬相比,然而陳世英在材料界限上的再一次挑戰展現了鈦金屬獨特之美——其輕盈、豐富的色彩以及超常規的硬度賦予了它接近永恆的美感。陳世英的作品《In One》雖然只鑲嵌了一顆小小的紅寶石,但通過不同的加工溫度,同一塊鈦金屬上便呈現出了多種炫目的色彩變化,令人嘆為觀止,顯現了超越金屬原色的異彩紛呈。 在藝術雕塑創作方面,陳世英的《鈦坦XIII》展現了材料與空間的精妙對話。暗灰色調的懸吊雕塑看似承載著重量,卻又出人意料地透露出輕盈的姿態。經過「世英雕刻」技術而呈現的面孔似乎與觀眾形成一種視線的交匯,雕塑隨著空氣的流動和觀眾的移動而優雅轉動,彷彿觀眾在欣賞它的同時,它也輕柔轉動與觀眾「互望相視」,它們的輕盈起舞讓空間充滿了流動的節奏,像是在訴說一個沈默的故事。在無人之境,這些在半空中懸停著的雕塑群像又變得沈寂,有如古老圖騰的守望者,又如靜止的神像,靜候祈禱者的到來。雕塑上那些被拉扯的面孔,以平靜自若的表情向「無形」緩緩屈服,從上而下逐漸「溶解」,彷彿在時間的長河中,物質與精神的界限正在漸漸消融。 在近七年的時間裡,陳世英再度挑戰材料,他研發的「世英陶瓷」又一次驚艷了世界。這種新材料的硬度是鋼的五倍,密度甚至超過天然的藍寶石,色澤豐富且光彩奪目。這一創新背後的靈感源於陳世英悠遠的童年回憶。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家中的陶瓷勺子被視為大人的專屬,而孩子們只能共用一隻塑料勺。有一次,他偷偷拿起大人的陶瓷勺子,但用拿塑料的力氣去拿陶瓷必然導致勺子摔破在地,他因此受到了家人的嚴厲斥責。這段經歷深深印在他的記憶中,激發了他日後創造出一種近乎不可能破裂的陶瓷的願望。這不僅是材料上的一大突破,更是心靈上對童年遺憾的一種彌補,帶來內心的平靜和與過去的和解。在倫敦個展上,這隻傳奇的《陶瓷勺子(Shapeshifter)》在倫敦個展上得到了展示。而同時運用「世英陶瓷」和石鑲石技術的《意識方塊(Mind Puzzle)2019》成為了展覽上的亮點之一,這件作品的設計充滿了未來感,展現了成人內心深處依舊棲息著的孩童,它將記憶與意識比作不斷膨脹、分裂和擴張的方塊,展示了一個人內心世界的複雜與深邃。 築夢人與啟迪者 《時間輪盤》展現了陳世英與時間對話的深入探索,隨著「時間輪盤」的「轉動」,觀眾被引領遊走於陳世英半個世紀的精彩創作之中。在細細觀賞之後,我們不只對寶石本身天然的奇妙色彩和光芒讚嘆不已,更被陳世英的創意和精湛技術而折服。他的匠心獨運使每一顆寶石散發出獨特的光芒,而他對可變形珠寶設計的探索更彰顯了他在人體工學領域的深入見解。從絢爛多彩的珠寶到單色沈穩的鈦金屬藝術雕塑,每一件都是時間與故事的載體,見證了陳世英對生命、自然與宇宙的深刻探索。通過他的作品,我們看到了一個永不滿足於現狀、一直尋求探索的築夢人,擁抱一切,超越永恆,陳世英的藝術之旅宛如時間輪盤不斷前行,永無止境。 在此次ART.ZIP的專訪中,我們有幸近距離感受這位溫文爾雅的藝術家。鬢髮斑白的陳世英向我們耐心地分享他的故事與智慧。他常言:「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我們本身可能沒有價值。但唯一能傳下來的就是精神和作品,這些啟發未來年輕人繼續前行的才是真正的價值。」正如他所創作的那件穿戴在肩上的《黑色傳奇(Legend of the Colour Black)》,不僅象徵著站在巨人肩膀上繼承前人的智慧,也顯示了陳世英本身已經成為那位能讓後人仰望的巨人,他讓未來的藝術家能站在他的肩上,看得更遠,思考得更深,激勵著一代又一代年輕人。 A:在您看來,東西方美學的差異表現在什麼方面? W:拿宗教藝術來說吧,東西方的差異就很明顯了。比如,東方的佛像大多是靜態的,給人一種平和的感覺。但看西方的,像耶穌或天使的雕塑,就活躍多了,總是充滿動感。西方雕塑喜歡用那種爆發的姿勢,誇張的肌肉,來強烈地展現情感和生命力,就是想通過光影和動作讓作品更有衝擊力。東方的作品就比較含蓄了,很少去強調肌肉什麼的,可能是因為雕塑常常穿著衣服。這些差別不僅僅是外在的,更反映了我們對於內在和外在表達方式的不同看法。 當這兩種文化碰撞融合,就像是誕生了第三種文化。對我而言,這就是探索生活和藝術表達的一種方式。這過程中,不只是技巧和工藝的事,更多的是內心的修行。這種修行既可以靠天賦,也可以借鑑不同文化的思想。以我自己作為例子,我對基督教、佛教、道教都很感興趣。從最初的崇拜到後來的哲學探索,我漸漸明白,要真正懂得宗教,不是學學知識那麼簡單,而是要實實在在地去修行。 就像練字一樣,要不斷練習,同時還要懂得材料的特性,例如不同材質的宣紙和毛筆,也能創造出不同的層次去表達內心的平靜或澎湃。把東方和西方的技術融合,我就是在不斷地探索和尋找這個「內在」。無論是藝術還是技術,這些都是必要的,用身體力行你才能夠穿梭自如。當第三個世界的知識越來越多,越來越充足,將所有知識融為一體,做珠寶做雕塑就做出了我自己的風格。我認為所謂的當代藝術,只要沒有做過的,你有一個概念,無論你用什麼手法都表現了當下的你所修為的結果。 A:請問您是如何看待人與作品之間的關係的? W:這其實是關於物和人之間的故事。創作出來的東西,它不只是個物體,它還能傳達信息,和人溝通。珠寶創作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藝術家有很多,但珠寶藝術家就比較少,這需要豐富的知識,比如寶石學、色彩學、光學、切工技術等。 我比較幸運,我是從雕刻寶石開始的。雕刻寶石可不是隨便什麼寶石都能雕,那些頂級的寶石一定要拿來做珠寶,因為它們裡面的瑕疵少,光線透過得好。一旦做了寶石刻面,那顏色和光澤就能展現得淋灕盡致。寶石如果有小瑕疵或裂紋,光線在裡面反射,有時候一個小點就能變成好幾個甚至幾十個。比如鑽石切割,那是需要超精準的角度計算然後切割出來許多切面,光進入去之後在裡面遊走互相折射,正是這些計算出來的細微角度讓它閃閃發光。因此對寶石的認知,還有切工技術都很重要。 至於設計,你得盡可能展現寶石的美。但展現這種美不僅僅是看寶石本身,還得有對工藝和材料的深刻理解。比如用黃金鉑金做珠寶骨架,這方面會更加困難,需要創新,達到一個又一個的標準。就連畫個設計圖都難,更不用說把它變成立體作品了。而當珠寶真正戴在身上,那就又是一次創作,因為你要考慮到戴它的人的感受,比如重量是否合適,會不會晃來晃去,這就是人體工程學和珠寶的對話。 還有,光和寶石之間的對話也很關鍵。拿貓眼石來說,當光照下來時,如果位置對了,上面的「貓眼」就能動來動去,非常美妙。天然寶石的條件有限,但創作是沒有限制的,這就是珠寶藝術的挑戰。寶石本身價值高,當設計師變成藝術家時,既需要技術又要有深厚的知識。現在你做的作品是否還停留在別人的層面,還在模仿中前人的一種技術或者認知,還是自我創新?要成為珠寶藝術家,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就像畫國畫,和紙溝通一樣,做珠寶也是和材料溝通,還得創新工具和技術。新的鑲嵌的辦法,或者將寶石重新切割,在寶石上面鑲寶石,經過多年的一個一個變化,我覺得珠寶需要注入更多的心血和創新。我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重做作品,這個過程可以改善生活,增加經濟價值。但對我來說,一旦投入創作,我就會全身心投入,希望我的作品能代表我的存在。即使我不在了,我的作品也能給未來的人啟發。就是這麼一種想法,一步步走到現在這個階段。 A:從剛開始雕刻寶石到現在的珠寶藝術創作,您覺得經歷了怎樣的變化? W:我開始雕刻寶石的時候選擇了孔雀石作為我的第一塊材料。孔雀石在雕刻時,圖案會不斷變化,而其他寶石材料則不會如此。唯獨孔雀石,在雕刻的過程中,你在這裡雕刻一下,那裡雕刻一下,不同的地方都會出現不同的漩渦。這種捉迷藏的感覺讓我覺得在雕刻寶石時就像是和它們一起玩遊戲。那個時候,我雕刻的是觀音佛像,就不允許觀音臉上有漩渦。但是現在我希望追求創造出有旋渦的作品。如今,我覺得製作有旋渦的作品代表著內在世界,每一個細胞都在面相上不停地運動。對於寶石工藝、工具等方面,我從1973年開始就不斷進行訓練。因此,每當一塊寶石在不同的形態或雕刻時突然出現裂紋,我會懂得如何應變,輓救之前付出的時間,讓作品仍能接近完美的狀態。 …